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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贫记

2017年02月10日 08:06   来源:江西日报   

  □ 罗张琴

  一

  人间立春,天地一动。虽余寒未尽,残霜犹结,但东风已条畅。

  正月,携带米、牛奶、食用油,去单位包村帮扶的贫困村走“亲戚”。十里河堤,水流云起。懵懂的人们从料峭的春寒中缓过了神,开始新一年充满希望的劳作。路边田园,泥土湿润。想象泥土被翻耙起的那一瞬间,会有一股浩荡的力量辐射。五谷丰登的喜悦,预染农人的眉眼。车经村口那块大石头的时候,“邵家”两个大红字跃入眼帘,生机盎然的样子,无比精神。人,很是振奋。

  邵家村,离县城十几公里,建在河堤边上。不大,五个自然村,两百多户人家,约一千三百人,田少人穷。本不闭塞的村子,过去却有着老旧、不喜接受新鲜事物的思想。村民出去打工的不多,许多人一辈子就愿意守着名下三两亩薄田,种传统水稻,在方圆几公里的熟圈子里打转,将就着把苦日子往淡里过。

  风调雨顺,自然是皆大欢喜;遇大旱或洪灾,可就难熬,常常只对裂开口子喊渴的土地或漫漫一池灾田,干瞪眼。日子青黄不接,便极易生出许多病来,肺结核、肾炎、脑梗、结肠癌……恶疾一旦近身,可不又都成了悬在穷人头上的一把把铡刀?

  打小,童年委屈,暮年霜雪,都是我特别害怕面对的人间愁苦。可嵌在世界的一些秩序当中,所怕却又是必须面对的。村子如何彻底脱贫?命运如何向好?是任务,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牵挂。两年多了,这些追问一直搅得人不安宁,恨不得自己可以长出能干的三头六臂。将扶贫政策烂熟于胸,对每户情况了然于心,不一样的愁苦,如何才能接获党和国家的雨露阳光,我们大体是要比贫困户自己还更清楚的。

  挖山塘,建排灌站,修婆婆垅三千米渠道及若干田间工程,困扰村子多年的农田水利难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往年只能种一季的田,都种上了二晚。老表笑逐颜开,说田好种收成就特别好。

  荒山荒地荒园子,用来栽种油茶或蜜柚,三五年,果苗成活,会是长效稳定的一笔收入。同时,免费请人指导有劳力的家庭学种烟叶、白莲,较之传统水稻,增收不止两三倍;帮助少劳力的家庭养牛或养其它家禽家畜,短时间内,生活得以改善。每觉察自己一星微芒的努力能见成效,内心便生出许多感慨欣喜。

  想起年前村委会那炉旺火。那天,邵家二十几个党员,里外几层,围着火炉,或坐或站,共商扶贫计。年轻的村支书表示,个人想向贫困户流转三十亩土地,集中种白莲。种子、耕作、加工、外销等他负责解决。贫困户以产业补助资金入股,有劳力者,到基地劳作还可取得相应报酬。

  这个想法,与来之前单位班子会商定的扶贫思路异曲同工。邵家田不多,岭多,把这些山岭集中起来,以租赁或山岭入股的模式,吸纳所有贫困户及村里有意愿的村民参与,由水利局向上争资,取得国家水保项目支持,建两三百亩经济果木林。果木林的日常管护,由局里出资,聘请专人。果木林三年能见效,按每亩两千元收入计,邵家的青山荒山也许从此就成了金山银山。

  二

  防寒、施肥、锄草,村两委班子的几个人,在汤三园子里忙碌。井冈蜜柚苗,已抽出簇簇新绿。

  园子,约一亩地,从前是荒着的。本来挺珍贵的土地,受劳力和资金所限,一直闲置。倘若离开“嫁”作福建外郎的哥哥的帮衬,汤三与他年迈双亲的生活将无着无落。

  许是同龄人蒸蒸日上的生活感染了汤三,当然更可能是穷则思变的缘故,去年这个时候,汤三一声不响去了哥哥那里。运气不坏,谋到个保安的岗位,每月收入近三千。劳动创造价值,价值塑造新生活,大家都为汤三感到高兴,但谁也不敢替他长舒那口气。“间歇性”病根,宛若高悬在平静日子之上的一枚强劲炸弹,一旦苏醒、发作,他又将失去工作,重回邵家。

  这个春节,汤三没回家,却给父母寄了好几千块钱。电话拜年,汤三很喜庆。他说,留下值班的,保安公司能开三倍于寻常日子的工钱,又省下不少路费,划算。在外讨生活,累是累,好歹要比过去的自己强。省吃俭用,大过年的,总算寄给父母一笔还算厚实的孝敬钱。只是,那个园子,还是要麻烦村里干部多操心。父母太老,身子又弱……

  放心吧。以一株苗挂果一百五十个估算,五十株的年收入,能有七八万元。三年后,蜜柚飘香的园子,会成为汤山一座带体温的靠山。

  春联鲜亮。桂亭老伯偎着竹制火笼,坐在大门边。燃烧的炭火,用炽热的温度抵抗逼近的暮年。

  记得刚到邵家,挨户走,亭伯一见我就老泪纵横。他说他76岁了,犯有哮喘病,一直吃着药,老伴身体也不好。大儿子患心脏病,不能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小儿子有结核病、肾炎,基本丧失劳动能力,都是贫困户。二儿子好些,但也挣扎在贫困边缘。他想不通,为什么时代进步了,日子还过得如此艰难?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在旁边,沉默,眉头紧锁,手一个劲地抠边上的墙土,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碰到了尖锐的石头。老人靠在墙角,低垂着脖颈,成一个庞大的暗影。多么害怕他在时间中,无声无息地衰朽。

  之后常去看他。他有时沉默,有时又特别能聊。他说,老屋空荡荡,实在给不了儿孙什么。自己说话喘气,就不想让儿孙来这里。其实很怀念从前的夜晚,能给小孙子暖脚。小孙子呼呼入睡的憨样,让他知足……这种对话很贴心,可是很难继续。我变得很不礼貌,时常抢在他前头说话。有时说,他大儿子的药费公家能报一部分,程序该怎么走;有时说,他小儿子拿政府补贴的钱可到牛圩上买一头小母牛,养一两个月,卖了,能赚三四千元;他的小孙子成绩不错哩,六·一节问他要什么礼物,要的全是书。我说,依我看,贫穷应该是一棵倒栽着的树,生活苦一点只是暂时,不要紧,只要他的子子孙孙能在大家的帮助和自己的努力下,一节一节往地里,将枝叶扎结实,未来也就牢固、有保障了。我很喜欢看这时候的亭伯,他似乎很用力地将脊背挺了一挺,苍劲又安详。

  正要告辞,他的小孙子一迭连声叫着“爷爷”跑了进来。小孩子一手拿书,一手举着小米糕,让亭伯吃。小米糕冒着热气。小脸蛋闪着红扑扑的光。

  三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沙湾传来。年轻的村支书赧然一笑,今天是个好日子,差点就忘了这茬,这可是咱们村的大喜事。走,看看去。

  一朵朵绚烂的红纸花儿绽放乡间水泥路,像卧雪的红梅,张扬着一路芬芳。军祥从厂房里跑出来,欣然散着烟。这天是军翔鞋业加工厂新年开张营业的小庆典,返乡创业的军祥是老板。曾经,因家里条件不好,外表又有些残疾,在一次婚恋中受挫的军祥转身去往福建打工。这些年,他吃得苦,人实在,既学到制鞋技术,又有了不少相熟的客户,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善。军祥是个孝子,总惦记着回家承欢老人膝下,加上常听人叨叨县里出台的各种鼓励返乡创业的扶持政策。去年,他租下沙湾一幢三层民房办了个鞋厂,那可是邵家的第一家民营企业啊!尽管经济不太好,单子也不是时常能接到,盘点一年,鞋厂总产值也有六十多万元,实际利润约八万元。

  军祥有点不好意思,厂子,规模不大,只能请乡亲十八人。不过,有一点是问心无愧的,我情愿少些利润,也保证开给他们高于市面的工资。正常生产,月薪能有三千左右。加工流水线的轰鸣声像一股股流进生活的欢声笑语。

  我注意到,流水线上,有一双眼睛在对我微笑。尽管戴着大大的口罩,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双眼睛。这是一个叫梦的女人的眼睛。很年轻的时候,梦在广东一家电子厂打工,一个疏忽,左手被机器齐腕吞噬。梦,一度很绝望,不愿出去见人。没收入的梦,沦为贫困户。是一桩美好的婚姻点燃了她的生命激情。梦是能干的,生活越来越好。去年,县里照顾残疾人,拿出一批岗位安排就业,梦在工业园一家电子厂上班,按件计酬。村里核准贫困户,梦主动开口,现在这收入,脱贫了。尽管听说工厂可能要停产,但总能找到其他事来做。还年轻呢!她微笑着。

  那双微笑的眼睛,有着恬淡的情怀,犹如清新的泉水将身心洗涤。我很想告诉她,在我心里,梦是月亮一样的女人。乌云再翻涌,月亮,最终都要从乌云的骨缝中射出凝睇,将光芒伸到远处,更远处。

  回村委会,路过徐家河塘。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的意境在岁月深处发酵,在盛大的春天底下蕴藏。就在之前的那个夏天,我目睹了无数新栽的莲,闪电般繁衍,占领一片又一片曾经贫瘠的土地,用颗颗晶莹剔透的莲子丰富许多贫困户渴望致富脱贫的梦。

  河流寂寂流淌。炊烟从烟囱里腾出,将人间“暖老温贫”的情谊拉得悠长。墙背有人养猪养牛,徐家有人种白莲,新圩有人饲养山鸡、沙湾有人办鞋业加工厂……日子终将细水长流。

  该回去了。我们微笑着告别。我在挥手,我们都在挥手,向过去挥手。立春了,又一轮循环往复如约而来。世界并没有在瑟萧凋零的冬天掉链子,这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山上,早晚都会飞满青鸟。坚实的大地,早晚会有许多草木,长出新绿。再大的雪,落在所有生命里,兆的都是丰年。

  春风走在路上。


(责任编辑 :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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