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下的树,年年有死的,咱就年年种,不信种不上”
定西不是自古就一直穷。《汉书·地理志》有载,定西“山水清丽,林跨数郡”。可上千年过去,气候、地理环境都变了,加上人类活动,到19世纪,这里的自然条件变得十分恶劣。
晚清重臣左宗棠来定西后,给了句评语:苦瘠甲于天下。
哪个地方愿意“苦瘠”,还“甲于天下”?
想变,也真是难得很。
“山是和尚头,沟里没水流,十有九年旱,岁岁人发愁。”缺水,就是最大的坎。
倒回十几年前,一个村里头,要是有一口井、一眼泉,都算得上吃水最方便的地方。泉水水流还太小,打水就得排大队。为了接够家里一天的用量,村民半夜一两点就爬起来接水,直等到天放亮。
人吃的水都没有,哪有力气搞灌溉?
让庄稼人最苦最累的活,就是寻水。地里的庄稼,全靠老天赏雨才能活。
翻开定西地方志,里头讲的尽是饥荒。灾年,人只能剥树皮吃,哪儿有片榆树林,树皮就会被剥光,露出白花花一片。树皮没得吃了,就吃谷糠,农民把谷子舂下来的皮放在锅里炒,炒完后在石磨上磨细,打糊糊喝。
上世纪50年代,引洮工程开始规划。但涉及的地区山太多、地形复杂,要开凿大量隧洞,架设许多渡槽。当年的技术、经济水平太有限,这项工程不得不告停。
2006年11月,引洮供水工程重新开启。
2013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来了。他强调,民生为上、治水为要,要尊重科学、审慎决策、精心施工,把这项惠及甘肃几百万人民群众的圆梦工程、民生工程切实搞好。
2014年12月,引洮供水一期工程正式通水,包括定西百姓在内的230余万人,生产和生活用水得到了解决。
水有了,可更深的改变还要从根上动起。
定西人下决心,咋也得让山梁再绿起来。
下决心种树不难,难的是咋让树苗成活。
定西渭源县的南、北山梁就不一样,南面的山,降水多,种树就得活。几年下来,落叶松、沙棘林,满山都是。
再看看北部,树还是栽不活。
“秃山上咋种树?”渭源县各个单位都接到植树任务,大伙一听直摇头。
“刚开始,山上的土都硬得挖不开坑。”渭源县水土保持站技术站站长陈鹏娟想起种树就犯怵。
种树先要有水,山上没水,咋办?
到北山种树,每人先背个20斤水上去,尕娃子(当地方言,指年轻人)是主力。
“先挖一个‘鱼鳞坑’,种下树苗后在坑里灌满水,再盖上地膜,减少水分蒸发,这叫保墒技术。山上还派人专门照料,盯着看树苗成不成活。”
“用这法子,树苗都能活?”记者问。
“也不是,成活率达到百分之八九十,就算高得很了。苗死了,就接着补呗。种下的树,年年有死的,咱就年年种,不信种不上。”
“愚公”式的种树,早晚出成果。去年,杜家铺村示范点种植的850亩云杉林,终于达到了100%成活率。
“这在北山可是不容易!”陈鹏娟说。
如今,上北山去瞅,一棵棵小树苗,终于活了下来,未来定能茂密长成林。
“外出打工的少了,留在老家工作的尕娃子越来越多”
搁过去,定西谁家有能耐的尕娃子,不想着往外跑?
“可我离不开啊,爷爷在哪,我的根就在哪。”马海龙说。
趁着午休,马海龙开着车,带记者从乡上回到元古堆村,村里24号院就是他家。
在元古堆,全村都住上了新房。就马海龙家的院子里,还留着一处原封未动的旧土房。
进屋一看,土炕挨着火炉,贴满墙壁的旧报纸被炉烟熏得焦黄,屋里头黑乎乎的,沿着房顶顺进来的电线上,挂着个灯泡。
“这是爷爷住过的房间,没拆,为了忆苦思甜呢。”马海龙说,“我小时候是个留守儿童,和爷爷相依为命。家家都差不多嘛,父母要去奔生活。”
马海龙的伙伴大多出门打工去了,他念完大学却回了老家,在渭源二中当了体育老师,开车十几分钟就能回村。“一个是舍不得离开爷爷,二个是我总在想,尕娃子要都走了,村子不就没指望了嘛!”
爷爷马岗,在渭源县可是名人。
6年前,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元古堆村访贫问苦。就在马家,总书记拉着马岗的手,走进破旧的土坯房,用水瓢舀了一口缸里的水尝了尝,然后同老人一道坐在被烟熏黑了的土炕上,唠了许久家常。
“爷爷,你在全国都出大名了!”
“我出啥名,都是共产党好、政策好!”爷爷说。
今年初,年近九旬的爷爷过世了。马海龙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小院的新主人,他把爷爷的话都记在心上,打定主意在渭源扎根。
过去,尕娃子们在村里,也实在没啥能挣钱的营生。但现在挣钱的门路多了。
元古堆村原先有个良种羊繁育合作社。今年6月,合作社开始公司化运营。学农业的边育同,应聘来当生产部经理,照顾这里的2000多只羊。
除了一个兽医,养殖场只有4个工人,都是本村的,喂喂羊、做做饭。剩下的采购、销售、管理,边育同一人包了。
“自己撑起一个养殖场,累不累?”记者问。
“充实得很,边做边学嘛。”边育同把养殖场的活儿当成事业来干。
赶上剪羊毛的季节,边育同专门请了个“外援团队”。
“场里的工人不会剪羊毛吗?”
“会,但没人家专业的剪得好。”
羊圈里,从新疆来的剪羊毛女工,动作麻溜得很,一把电推刀挂在半空中,女工两手一拽羊的前后腿,把羊放倒在地,羊就乖乖不动了。再拽过电推刀,上下飞舞。不一会儿,雪白的羊毛哗哗落地,铺了厚厚一层。
“这些工人三五分钟就能剃好一只羊,一天下来,光羊毛就收得700斤。”
边育同想着,一个要提高效率,二个还是要带动更多村民一起挣钱。他的养殖场向县里的贫困户投放了1万多只羊。等产了羔羊,再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回购。
“因为养殖场,村里还有了循环经济,不要的秸秆,正好卖给我们喂羊,羊粪又留给村里当肥料。”
中药材种植加工也是个好门路。
几年前,郇倩嫁到渭源时,会计专业出身的她,成了渭源县宏裕达中药材农民合作社的出纳员,“来了一看,我是厂里唯一高学历的小年轻。”参加县里培训,自学中药材知识,研究做电商,郇倩样样都琢磨。
定西过去就种当归、党参,可是里头门道多。村里老人种药,全靠经验。但那些老法子远不如新技术靠谱。
“最简单的,该怎么用肥料,几年一换最高产,要是没有懂技术的人来讲,咋也种不出好药材来。”郇倩说。
记者看到一个数:2013年,渭源县劳务输转7.63万人,2018年减少到6万多人,今年以来是4.9万人。也就是说,外出打工的少了,留在老家工作的尕娃子越来越多。
“只要技术好,回定西当农民也能有大出息”
回定西创业的尕娃子也多起来了。
26岁的庆会军,个头不高,宽大的深蓝色工服穿在身上,还有点晃荡。可一到了花卉园,他就能得很了。
庆会军在渭源县上湾镇花卉科技产业园上班,是园里唯一的技术指导员。
“这的海拔高,昼夜温差大,种出来的花开得大,市场上欢迎。”庆会军讲起花来,脸上也笑开了花。他在云南昆明上的大学,园林专业。2017年毕业时,其他同学都忙着四处投简历,庆会军早就想好了,要回渭源创业,靠技术为家乡做点啥。
要创业,没钱咋弄?
一个电话,庆会军打到了上湾镇党委书记张会平的办公室。
“我问张书记,大学生回乡创业有啥政策扶持?他告诉我,通过职业培训,就能申请无息贷款。”
先培训、再申贷,有这么好的事!庆会军一下就起了兴头。
在县农业局和甘肃农业大学学习后,庆会军拿到10万元创业款,他在村里流转了十几亩地。
凭他的判断,种植圣女果销路会不错。说干就干,庆会军带着爸妈种起了圣女果。
“辛辛苦苦把你供出去读书,你咋又回村种地了?”一开始,爸妈坚决反对。
“只要技术好,回定西当农民也能有大出息。”庆会军这回没听话。
种了一辈子地的爸妈成了徒弟,跟着儿子重新学种地。慢慢地,爸妈发现,儿子种地还真有两下子。
在上湾镇,不光一个庆会军,这里正在大力筹建易地扶贫搬迁后配套的产业区。张会平觉得,得发展产业,把平台搭上,才能吸引更多个“庆会军”回来。
今年,花卉产业园开张。张会平立刻想到,请庆会军来当技术指导员。
这也给了庆会军一个新机会。“相比那些留在城里工作的同学,我倒觉得自己这两年学得更多,成长得更快。在老家,我看更能锻炼人!”
另一位尕娃子姚龙,点子更超前。
在渭源县会川镇罗家磨村,一排民居看着普通,其实来来去去的净是艺术家,这里是“罗家磨艺术写生基地”——姚龙创的业。
在兰州学美术时,姚龙总跟着老师到外地写生,画自然风景。去了两次,姚龙就觉得没意思,“大老远跑去,那景还没我老家的山川田野好看哩!”
他想,为啥这些景区能开写生基地,我老家就不能开?
2017年3月,姚龙回到罗家磨村,租了几间房,加固改建好。这里离省城近、交通便利,风景又漂亮,再加上姚龙的老师、同学推荐,两年多里,来写生的人不断增加。
这不,西北民族大学美术学院来了30多位师生,一画就是半个月。副院长冯炳超一边给画布上的梯田上颜色,一边对记者说:“相比一些设在景区里的写生基地,罗家磨的人为干扰痕迹更少,是一个真正的乡村。出门就是景,四周有高山、梯田、溪流,地貌很丰富。”
姚龙的写生基地挣钱了,每年盈利六七万元。他还交到了很多来写生的艺术同行,大家画完了,就在星空下喝喝酒,聊聊天。
姚龙的基地,也帮村民改善了生活。
“我们这个山就是奇形怪状,娃娃们来画有趣得很。”快80岁的祁俊元,就住写生基地对面。有时候,老人在家门口坐着看景,顺便当了写生者们的绘画模特。
“我被画了4回啦,画一回,娃娃还给我留100块钱,说是啥模特费。”
画家们还爱给老人拍相片,印出来被祁俊元放在一个酒盒子里,好好收藏着。
还有些写生的人,在城里住久了,来到乡下看见野菜、中药都新鲜,抢着买回去。写生基地隔壁的大婶巴不得:“给姚龙做邻居,我家种的党参都不用跑出去卖,没出田就卖光啦。”
一个简单而有创意的点子,让沉寂封闭的小村子,变得鲜活开放。
贫穷的阴影逐渐散去,这些有理想、有干劲、有本事的尕娃子们,让古老的定西被新的阳光照亮。
有年轻人接棒,致富就有希望(记者手记)
到定西采访,最打动我的,是留在乡村的那些年轻人。
定西是一片与“古老”二字紧密关联的土地。从“大禹导渭”的传说,到“客舍洮水聒,孤城胡雁飞”的诗句,定西有着久远的文化底蕴。
但古老的背面,也意味着守旧、闭塞、贫苦。许多年来,定西留给世人的印象就是“苦瘠甲天下”。
当脱贫攻坚的春风吹暖了这片土地,当贫穷的帽子即将被永远摘去,谁来建设新定西?
如今的定西特别是乡村,条件比过去确实好太多,但同其他发展较快的地区相比,仍有不少短板。或许正因如此,这里劳动力源源输出,青壮年外出务工是最普遍的选择。
与此同时,还是有一些年轻人愿意留在家乡、建设家乡。在记者采访的当地年轻人里,有的一边照顾家中老幼,一边到中药加工厂效力;有的从身无所长到学会了马铃薯种植技术,成为职业农民;还有的从沿海城市带回资金和知识,回乡创业办起了纺织厂……他们各有各的辛苦,各有各的心愿,但他们奋斗的身影、质朴的笑容同样令人难忘。
就像有了水,土地上才有生命一样,有了人,乡村才可能焕发生机,而有了一群群年轻人,一个地方不管多难多苦,才会有希望。
对定西、对所有贫困地区来说,摆脱贫困都只是一个阶段性的目标,是一道“底线”。目光放远,我们的追求远不止于此:想要实现乡村振兴,想要环境更美、发展更均衡、人与人之间更和谐,想要满足贫困地区每个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要早日走进这样的未来,需要一代又一代年轻人奋力接棒。
老一辈披荆斩棘,新一代破浪前行。悠悠渭河亘古长流,定西致富的金钥匙,就握在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