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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下岗”:金沙江上最后的溜索

2018年07月20日 10:37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73岁的蒋世学终于要“退休”了。在过去的20年里,他一直在金沙江边的悬崖上开溜索。人,驴子,辣椒,盐巴,砖,电视机……有生命的、没生命的,他所在的云南省巧家县茂租镇鹦哥村看到的几乎一切实物,最初都是通过他操控的“鹦哥溜索”从对岸运过来的。

  在英文搜索网站上输入“溜索”(zip-line)这个词,看到的多半是这样的图片:头戴安全帽、系着安全绳的游客在空中滑行,掠过一片绿油油的森林,脸上满是兴奋和快乐。

  在国外,溜索被普遍当成一种刺激的户外运动,但在中国的偏远山区并不是这样。对很多生活在西部高山峡谷的人来说,溜索在很长时间里是一种日常的、可能也是唯一的出行方式。

  这正是金沙江两岸村民所经历的。眼下,溜索进入了倒计时。一座大桥把他们和对岸的四川省凉山州布拖县龙潭镇冯家坪村相连,过去20年里他们处处用得上溜索:上学、就医、赶集、修房子、走亲访友……现在,在与溜索相隔几百米远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大桥,轰鸣的推土机正在把一条公路延伸到村庄。只等明年公路和大桥相连,金沙江上最后的这条溜索就将停运了。

  惊险的溜索

  480米长的“鹦哥溜索”连接川滇两省。动力来自一个改装的拖拉机发动机引擎,一粗一细两对钢绳,加上两米见方的铁框,这就是“鹦哥溜索”的样子。

  在四川一侧的溜索终点,褐色的泥巴墙上钉了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蒋世学和他儿媳妇小凤的电话。我拨通了蒋世学的号码,告诉他准备坐溜索。不一会,一个白衣中年男人就乘着溜框吱呀吱呀地从对岸过来了。

  蒋世学的儿子蒋开平过来接我。等我进了溜框,他从框内探出手、用一个铁销把年久变形的铁门拴上。他朝着对岸大吼一声“开咯”,溜框就猛地一震,颤巍巍地滑向对岸。

  除了脚下的木板,溜框四面透风。刀削一样的赤色绝壁完整地呈现在我眼前,而脚下270米处褐色的江水翻滚奔腾。滑轮和钢绳摩擦发出的吱呀声,让初坐者不禁胆战心惊。

  快到对岸鹦哥村时,身穿蓝色中山装的蒋世学按下开关断电,然后把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抵住了轮轴。当溜框稳稳地停在了一个人工凿出的小平台上的时候,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这段外人看来刺激惊险的旅程,却是鹦哥村村民过去20年里几乎每天都要重复的日常。

  蒋世学站在机房、朝着悬崖的一侧,等待乘客抵达。记者 江宏景

  溜索的诞生

  “鹦哥溜索”是蒋世学牵头、联合村上10户村民一起兜钱建起来的,时间是1999年农历三月初八。

  最开始,溜索是靠人力: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走在两根钢索上、从后面推着溜框向前滑行。

  之所以建溜索,是因为乘船过江费时还危险。蒋世学说,有一次,载了11个人的小木船在过江途中倾覆,一个人都没剩。

  即使能平安过江,两岸的渡口和目的地之间也有漫长的山路。村上曾经有个考上中专的学生,因为走山路的时间太久,错过了入学体检。没有溜索以前,从鹦哥村到云南巧家县城要用两天,而不是现在的两个小时。

  运行了一年,人力溜索出现了险情:那天,蒋开平推溜框的时候一脚踩空,一屁股坠在钢绳上,只靠两只手抓住溜框,人悬在峡谷中间。

  “当时想宁可不开溜索了。”蒋世学回忆说。怕归怕,没有溜索怎么出去?冷静下来以后,他就开始琢磨用机器代替人力的办法。他买回了一台拖拉机上用的柴油机和大大小小的滚轮,用两个月的时间改造出了现在仍然在用的这套机械传动装置。

  蒋世学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但他发明的这套溜索20年间没出过事。他每天都要小心检查柴油机和滚轮的零件,把松的螺丝拧紧。每隔10天,他会拧开溜框上塑料瓶的盖子,让机油随着溜框的移动滴到钢绳上。他还记在心里的是,这个溜索的限重是一吨半,不能超重。

  溜索曾给蒋家带来了可观的收入。靠过路费的分成,蒋世学一年最多收入四万多元。过去单程一块钱,碰上春节、赶集,一天路费收入就能过千。

  7月10日,车辆和行人通过跨江大桥(无人机拍摄)。记者 江宏景

  溜索的烦恼

  金沙江位于长江上游,从青海玉树至四川宜宾全长2316公里,横跨青海、云南、四川三省。在这条险滩密布、水流湍急的大江里,通航艰难,溜索就一度成了最省时、最经济的出行方式。

  鹦哥村约2700人,据说是巧家县人口最少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紧临金沙江,位于悬崖边的一块平地上,不通公路,人们种水稻、玉米、红薯、花椒、香蕉等等。如果不出去打工,当地农民一年的收入只有两三千元。

  溜索给村民带来了方便,但局限性也很大。

  这种出行工具毕竟是简便简陋的。冯家坪村村民肖从美常常背着水果到鹦哥村贩卖,因为布拖和巧家两岸海拔不同、农产品有互补。她每次坐溜索就头晕,只能蹲着坐,不敢往下看。

  “我们坐惯了不害怕,外面的人看了这么高的溜索就不敢坐。”鹦哥村村民管正会说。她的儿子前年带女朋友回家,结果女孩一上溜索就吓哭。没过多久,两人就分了。

  运力也相当有限,运费高耗时间。鹦哥村村民张雄的新房子就修在溜索附近,面积大概70平方米,光水泥这一项的运费就超过了3000元,而对岸通公路的冯家坪村同样条件只需要200多元运费。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房子修修停停,一年都没完工。沙子、水泥、砖头,这些建材需要数周、在溜索上来回数百趟才能运完。

  隔壁邻居建80平方米的房子,拉水泥用了2天,拉沙子用了5天,砖头用了11天,溜索要在江面上穿梭数百趟。

  更要命的是安全隐患。附近曾经有3座溜索,因为出现人从高空坠落的事故,陆续被政府拆除。

  在附近建桥的施工人员并不喜欢坐溜索。他们说,溜索用了这么多年,钢绳磨细了、断丝了,承重能力下降了。谁也不知道溜索哪天会出问题。

  按道理,溜索是自主修建、缺乏严格的工程检测,有相当风险,应该予以取缔、然后改建桥梁。但在穷困的乌蒙山区,本地财政捉襟见肘,所以溜索的改建并非一蹴而就。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对溜索的安全性进行评估,因为这本身就是某种程度的认可和背书,出了事就得担责。

  溜索对蒋世学来说,也是一份沉重的责任。20年里,他很少出远门,每天都要守在家门口。他是投资溜索的股东之一,也同时负责开溜索。哪怕是三更半夜,只要有人需要用到溜索,他就得第一时间赶到机房。因为除了入股分红,开溜索的“岗位工资”很低,只有30块一天,除了他村里再没人愿意看守。

  7月10日,四川冯家坪村村民行走在贯通的跨江大桥上。记者 江宏景

  从溜索到桥

  用桥取代溜索被认为是帮助西部偏远地区脱贫的重要途径。2015年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提到了“全面完成西部边远山区溜索改桥任务”的目标。根据交通运输部的“溜索改桥”专项规划,四川有77个建设项目,是任务最重的省份。其中一个项目就是连接云南巧家县鹦哥村和对岸四川凉山州布拖县冯家坪村的跨江大桥。

  这个项目包括一座长385米、宽9米的拱桥和约8公里长、从云南方向接入的公路,预算约1.75亿元。拱桥上周刚刚达到通车条件,而公路仍然在修建中。

  桥梁的部分由四川路桥承担设计施工,历经两年半才建成。该项目总工程师代臻告诉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大桥建设的难度主要有两个方面,那就是罕见的大风和物资运输。

  从10月到第二年4月,金沙江峡谷狂风不断,从下午到晚上风力最盛。现场曾检测到11级风力,这足以把大树连根拔起。记者同事曾在2017年冬天到过鹦哥村。溜索开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住,因为峡谷里的大风把钢绳吹得搅在一起。他等了十几分钟,等风力减弱溜索才恢复运行。

  因为桥梁结构被吹得摇摆厉害、工人站不稳,那半年每天只有一半的时间可以开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项目技术团队决定在拱桥两侧分别布置16根、直径28毫米的钢绳来起固定作用。

  桥梁必须从两侧同时施工,但云南鹦哥村一侧不通公路。施工单位必须搭建临时的钢丝桥、塔吊,从四川一侧把需要的设备和人员一批一批送到对岸。最开始,工人、工程师、乃至前期的建筑材料也得从“鹦哥溜索”通过。

  鹦哥村村民对这座金沙江大桥充满了期待。“他们经常喊我们吃饭,拿来香蕉、芒果、葡萄。”代臻说。

  7月10日中午,为了庆祝大桥具备通车条件,施工方举办了一个小型的仪式,几辆越野车缓缓撞过一排彩旗,从四川这头走到对岸云南的鹦哥村。附近的数十名村民聚集到大桥上,有的掏出手机自拍,有的携家带口、兴奋地沿着大桥来回走一圈,还有的凭栏而望、看着滚滚江水消失在峡谷尽头。

  自从施工队搭起钢丝便桥,昔日繁忙的“鹦哥溜索”已变得冷清。这半年,溜索的过路费只收了七八百元,就连蒋世学每天30块的工钱都有股东不愿支付了。

  “哎呀,以前能收到钱的时候对溜索还有点感情,现在可没有了。”蒋世学说。

  他说,这条溜索还会保留,也许以后可以开发做个旅游项目。等到鹦哥村通上公路,这条溜索和自己就可以正式“退休”了。那个时候,他打算去四川绵阳的女儿家、云南巧家县城的儿子家多走走,过过不用操心溜索的休闲生活。

  张雄盼着云南一侧的公路早点通到家门口,这样房子就能一鼓作气修好了。他说:“以后肯定会买一台摩托车,几分钟就能开到家。”

  过去5年里,四川已投入10亿多元全面推进77个“溜索改桥”工程,其中74个项目已经完成。像鹦哥村一样,四川全省近500个村的十几万群众已经告别了靠溜索出行的日子。(记者 王迪)


(责任编辑: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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