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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漠化山区脱贫难在哪?在瑶乡都安体味搬迁扶贫的纠结与决绝

2016年12月30日 14:23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村民蓝金景站在自家门口。李坤晟摄

  

▲弄勒屯村民的房子散落在“漏斗”底。李坤晟摄

  

▲唐美月和爱人蓝永尚在自家堂屋。李坤晟摄

  ●石漠化山区的脱贫,难点在于贫困户们居住分散,通路、通水、通电等基本生活都是一笔大投入。如果一部分人搬出去,另一部分人不搬,那基础设施建还是不建

  ●如果只为完成任务,有搬迁能力的人会很快占满搬迁名额,成绩一下子就上去了——但这部分人未必是最急需帮助的对象,真正没有搬迁能力、或者缺乏搬迁意愿的“硬骨头”却留了下来

  ●村民们想搬,可更加“怕搬”。祖辈都生活在这里,搬出去,万一找不到活,回来土地被占,怎么办

  本报记者李坤晟、夏军

  2016年,农妇唐美月最大的愿望是搬出这茫茫的大山去。

  毕竟,儿子结婚两年,儿媳至今没到婆家看看。这让唐美月心里扎了一根刺。

  唐美月的家在广西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菁盛乡文华村弄勒屯。

  大山很高,弄勒屯很穷。

  一座座碧绿葱葱的大山把弄勒屯围得像一个巨大的“漏斗”。唐美月和几户邻居的房子,散落在“漏斗”底端一片玉米地上。

  2年前,在城里打工的儿子突然回家取户口,甩下一句“你们快抱孙子了”。

  儿媳家在河池市城区。儿子娶了城里姑娘,唐美月心里又美又涩。54岁的农妇在客人面前,不怪儿媳礼数不周。她只是埋怨自家太穷,山路太难走:“如果不是邻村的,(当年)我才不嫁到这里来。”

  唐美月的丈夫蓝永尚坐在旁边,少言寡语。

  天梯石栈下的山里生活

  弄勒屯处于广西的喀斯特山区,“九分石头一分土”,一亩地能耕种的不到两三分。家家户户种的全是最不挑剔水土的玉米。糊口困难,更谈不上经济效益。

  这几年扶贫政策越来越好,除了种玉米,唐美月养上了30只鸡。过去她也养过猪,但今年饲料涨价,喂不起。弄勒屯的问题是,就是真养了,山里人也换不成钱。因为山路太陡太高,大肥猪赶不出去。

  附近通的公路,离都安县城1小时多的车程。只是房子在深山底,公路在当地人口中的“坡顶”。弄勒屯的山路是真不好走。站在坡顶往下望,房子袖珍得像火柴盒。站在山底仰头看,天梯石栈。

  数十年来,乡亲们在乱石和杂草中踩出了一尺宽的土路。年轻人走惯了山路,从坡顶到山下要40分钟,上山差不多要1个小时。“我每次上山要歇3次。”都安县扶贫办主任罗元吉喘了口气说。

  别说山路崎岖,就是那条经过“坡顶”可以通车颠簸的砂石路也是2000年后才建成。唐美月的丈夫蓝永尚说,祖辈是民国战乱时逃难到这里的。

  山路难走,也曾有些许“好处”。比如计划生育政策,到了这闭塞的山沟沟,执行起来都会打些折扣。

  但如今,屯里人不再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屯里13户人家,59口,10家姓蓝,3家姓韦。近观远眺,砌了砖房只有一两户,剩下全是老旧的木头房子。丈夫是屯组组长的唐美月家也不例外。老房子由没有刷过漆的木板、篾条搭建而成。灰灰的木头上了年岁,斑驳不堪,一走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柴火味。

  正中间的堂屋是用来接待客人的。唐家的摆设和乡亲们一样,朝向屋外的一面墙供奉着许多神位,上面贴着符咒,摆着香炉,挂着葫芦。墙上还有两张奖状,以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白色粉笔印迹,大约是唐美月儿女小时候的作品。如今,女儿跟自己一样嫁在山里,儿子到城里工地上卖力气。老两口很久没有清理这面墙了,脏脏的奖状,模糊得只能看清“奖状”两个烫金大字。

  正上方还有一副红底黑字的对联,横批“汝南堂”。外人不知道,以为蓝家祖辈来自汝南,或者是蓝永尚的自号。山里人竟如此风雅。老头说,他并不知道这上面啥意思。过年时候,在集市上买的,看着好。

  于是,堂屋里最洋气的家什只剩一台20吋不到、又笨又重的老电视机。家里添了孙子,白天大多时候电视都固定在播少儿动画节目的频道。在手机信号至今没有覆盖的山里,这是唯一能在家里了解外面世界的工具。

  年轻人越来越不能忍受山里的闭塞。老人患重病急病,仍和数十年前一样,靠乡亲们抬着门板往坡顶上跑。从坡顶到都安县城的面包车,1天只有1班。早上8点经过弄勒屯坡顶,下午2点从县城返回。时间不赶巧,走路要五六个小时。至于一般小病,邻居蓝金景说:“山里人嘛!随便抓把草吃了就好。”

  父母想给孩子吃点肉,大多数时候,只能靠在山里捡柴火换。外出打工前,有3个儿子的蓝金景除了照顾家里的玉米地,几乎都在山上拾柴火。

  屯里人卖柴火,要深夜两点起床,挑上担子,点着自制的煤油灯,往坡顶上爬。像蓝金景这样的中年汉子,一次能挑六七十斤。花5个小时,走到了县城的市场,卖得二三十块,换些肉和蔬菜,赶紧往回赶。还是5个小时的路程。过一两天,等再拾够了柴火,又挑起担子上路。

  唐美月也有自己的苦恼。儿子一直在河池市打工,媳妇生了娃,没空照料。唐美月赶进城里,把孙子带回来。

  现在,唐美月每过三五个月,就背着孙子去趟城里,让儿子儿媳看一看孩子。为了赶上过时不候的面包车,唐美月天不亮就要起来赶路。

  弓着腰,抓住石头,一步步爬上去,先到县城,再转车到河池市。儿媳家不富裕,小两口住的地方很逼仄,唐美月待不了几天就要背着孙子往回走。这两年,唐美月就在山旮旯和城里的路上,来回奔波。

  年纪大了,唐美月渐渐有些累了。搬出这山坳坳,不只是儿媳妇到不到婆家的面子问题,更是自己的健康问题。“不想走山路了,我自己也有病。”

  电视上说,易地扶贫搬迁是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头号工程”,唐美月不禁充满了憧憬。

  今年年初,听说有希望搬迁,唐美月很快成了支持搬迁的积极分子。

  根本出路在“整屯搬迁”

  随着扶贫工作的深入,这两年的弄勒屯多了些生机:不断有县扶贫办、教育局的干部进村,分各家建档立卡、打分,宣传政策,鼓励搬迁。

  县教育局干部苏隆强正是经常进村的干部之一,从今年3月开始,他和同事基本每个月都会到弄勒屯。“我们想动员村民们都搬出去。移民搬迁是县里脱贫攻坚的重要举措,尤其是这些连片居住20户以下的,还没有实现‘三通’的村民,县里要实现‘整屯搬迁’。”苏隆强说。

  “‘整屯搬迁’是适合都安扶贫工作的一大举措,石漠化山区的脱贫,难点在于贫困户们居住分散,通路、通水、通电等基本生活都是一笔大投入。”罗元吉说,如果一部分人搬出去,另一部分人不搬,那基础设施你建还是不建?

  不建,剩余的人脱贫咋办?建,巨大的投入让地方财政根本吃不消。

  屯里人最希望政府出钱修一条从坡顶到家门口的路,家家都建独立的水柜。“从坡顶到山下,拐了7个弯,修这条路至少要160万元。家庭水柜每户1万,13户就是13万。加上危房改造……要达到这13户村民的需求,至少要花400万元。”坐在唐美月家的堂屋里,罗元吉掰着指头算。

  据统计,2015年末,都安县仍有13.67万人未脱贫,是广西贫困人口最多、贫困程度最深、贫困面最广、脱贫任务最重的县份。按罗元吉主任计算的弄勒屯的费用,所有贫困人口就地扶贫的支出是一个天文数字。

  那就搬吧!

  罗元吉说,如果搬出去,不仅可以节约经费,还解决了小孩入学、老人就医的各种问题,真正斩断穷根。

  “不仅如此,这些分散居住的人,生活环境差、视野窄、自我发展能力差,本来就是最需要移民搬迁的。”罗元吉说,每年报名搬迁的贫困户都爆满,可有限的资金要用在搬迁的“刀刃”上,都安县的搬迁“刀刃”,就是这些散居在山旮旯的贫困户。

  一位当地人士表示,都安县“20户以下的村民”整体搬迁政策是对扶贫任务负责的自我加码。

  “十三五”期间,全国将投入6000亿元人民币,异地搬迁1000万人口,最终实现2020年7000万贫困人口与全国人民一道迈入全面小康社会。

  其中,到2020年,整个广西要实现移民搬迁110万人。而都安县将实施易地搬迁的大石山区贫困人口有5.3万人。

  任务自上而下,各级干部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如果只是应付,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自己报名。但这样,有搬迁意愿、有搬迁能力的人会很快占满搬迁名额。可这部分人未必是最急需帮助的对象——真正没有搬迁能力,或者缺乏搬迁意愿的‘硬骨头’却留了下来。”一位熟悉情况的当地干部说,“都安县从村民户数和是否已经实现‘三通’两个维度进行甄别,做整屯搬迁,至少做到对扶贫资金负责。”

  搬!担心、博弈、期待

  自我加码,工作难度自然上去。今年以来,都安县先把山区10户以下不通公路、不通水、不通电、基础设施投入大的自然屯贫困群众作为重点搬迁对象。

  但让所有人都愿意搬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地扶贫干部说,有个地处偏远的自然屯,今年年初房子都被大火烧掉了。结果所有人还不愿意搬出来,要求原地建房子。

  弄勒屯的意见一开始也不统一。

  长年在外打工的蓝金景自然想搬出去。老婆跑了,他不想3个儿子再回山里种地。如果能在外面有落脚之处,最好不过了。

  反对者也有。村民韦瑞洋的老父亲担心,搬出大山,4个儿子,谁来照顾自己?在山里好歹有几分玉米地。4兄弟给父亲做工作——大家都搬出去了,你一个人跟谁说话?谁又留下来照顾你?

  村民们想搬,可更“怕搬”。苏隆强说,刚动员村民搬出去,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们。他们反问,祖辈都生活在这里,搬出去,万一找不到活,回来土地被占,怎么办?

  “我儿子没文化,没有技术,只能碎石头、做杂工。一个月有时候有1000块,有时候三四百块,有时候没有。从来没用过他的钱。”唐美月说。

  这是山里人普遍状况。蓝金景第一次出去打工就被石头压住了腰,从此不能干重活,收入大减,日子愈发难过,才跑了老婆。

  村民文化普遍不高,但涉及切身利益的谈判从来不轻松。

  弄勒屯老老小小还为此开了大会,最后统一意见——搬,但必须去县城里。

  “之前让我们搬去菁盛乡,那怎么行?我们屯到县城比去乡里还近。”韦瑞洋说:“即使搬到乡里,我们还去县里打工,又要再租房子。那有什么意思?”

  村民们还有一些隐性“心思”没有说出口:在传统观念里,他们喜欢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即使借债,也要砌上三五层小楼,洋气!

  之前都安县红渡移民安置点就采取这种安置方式。弄勒屯被告知名额已满,没申请上,目前只剩跟城里人一样的“厅室房”。说起这事,蓝金景、韦瑞洋这些青壮年一脸不服气。

  都安县扶贫办解释说,易地搬迁也经历了摸索的过程。红渡安置点建设更早一些,但后来在搬迁过程中,发现县城没有足够土地支持这种“地到天”的模式。

  据都安县扶贫办透露,整体搬迁的村民会搬迁到具备更好生产条件的工业园区、县城城区、乡镇集市、旅游景区附近和公路沿线生活。像弄勒屯的居民将会搬到县城周边正在修建的“八仙农民城”。

  罗元吉指着唐美月说:“像她至少能在园区做清洁工。这样生活和照顾孩子都解决了。”精明的唐美月马上接话:“给我1500元1个月,我就干!”

  蓝金景、韦瑞洋这样出去打过工的年轻人则更谨慎,表示要先比较县里的工业园区和外面打工的性价比,再做出是否回来打工的决定。

  做完所有工作,钱成了最后的问题。

  没有钱,搬不进新房,这是唐美月最担心的事。

  采访快结束时,记者想给唐美月夫妇拍一张照片。乡里的干部打趣说,北京来的记者可是中央派下来的。

  背着孙子的唐美月赶紧双手合十,还让老伴蓝尚月一起作揖说:“只要能搬出去,我一定感谢你。”

  罗元吉告诉他们,为了尽可能减少村民们搬迁成本,广西将所有“戴帽子”的专项资金进行整合,然后统一到移民搬迁补助资金中,平均每人补助2.4万元。

  如果是经过建档立卡打分确定的贫困户,以一家四口计算,几乎不用掏一分钱,就可以在县城附近搬迁点领到一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

  这让弄勒屯的村民们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唐美月一边哄背上的孙子睡觉,一边说,村子里有个年轻人,12岁读小学,18岁读初一。她希望出去之后,自己的孙子能好好读书。

  和唐美月一样,弄勒屯的13户村民更多考虑的是后代。最终,他们都签字决定搬出大山。

  12月14日,弄勒屯的村民们终于等来了抽签选房。

  第二天,蓝金景主动给《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发来微信。微信昵称是“梦想中国”的他抽中了“老乡家园—八仙安置新区90平米(B地块)I标段19号楼2-103”。而唐美月和丈夫蓝永尚抽到了同样面积的18号楼1-102。

  乡里干部通知,村民们明年就可以搬迁入住,正式开始大山之外的新生活。

  唐美月期待着新的一年赶紧到来。


(责任编辑 :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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